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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我在一個雨後的晨曦醒來。

  更確切來說,並非普通意義上的睡醒,而是首次意識到自己的存在,作為生物活著的事實。

  不過我認為實在沒有比獨自躺在荒山野嶺之中、甚至還一絲不掛更糟糕的狀態了,於是活動了一會兒僵硬的身軀,試圖找尋出路。

  然而不消片刻我便發覺,想用人類的樣貌要從這片樹林裡脫身簡直難如登天,索性靜下心來再次幻為霧型,以更省時省力的方式離開了山區,途中一邊慶幸著自己已經不是人類,一邊在樹叢間穿梭著。儘管已較人形時快上許多,卻還是花了好一陣子才來到稍有人煙的地方,不包含迷路的時間的話,精怪應該是不怕所謂的鬼打牆的吧?

  在胡思亂想的期間,我隨意捲走附近民房外吊掛的幾件衣物,好歹再次化形時不致於赤身裸體。

 

  以為做成與人類無異的打扮就沒問題了,結果卻因為一個小孩在深夜裡還獨自在外徘徊,而被一群自稱是人民保母的傢伙帶回了警局。

  這些都是生前那個時代沒有的東西呢。我新奇的四處張望著,在這些自稱為警察的人們眼中,約莫也只是孩童的純真罷了吧?

  那些在渾沌之中迷迷糊糊所見的事物如今真實呈現在眼前,又怎能教我不興奮?於是卯足全力到處東摸摸西摸摸的探索,最後被受不了的警察們牢牢牽著,免得我再次到處破壞。

  警局裡,他們不斷耐著性子、詢問我千篇一律的問題:爸爸媽媽呢?家裡的地址記得嗎?知道怎麼走嗎?而我只是笑了笑回答,不知道呢。

  最後他們似是已無計可施,便打了幾通電話後,告知我明天一早會有人來接應,不必擔心往後的日子該何去何從,要我乖乖聽話。

  其實我也沒說謊呢,死亡的虛無早就將記憶打得七零八落,而我甚至只是那無名枯骨殘存的、最為強烈的執念而已。所以,我的確不知道、也不記得父母是誰,僅僅是在天地間飄搖遊蕩,最後有幸再重塑形體的一縷殘魂。

這不就是天大的好運嗎?一面把玩著警察們給的小玩具,我樂得哼起了奇異而古老的曲子。

天方破曉,約定前來接我的人便抵達,他穿著寬鬆休閒的衣服,笑容也十分親切,告訴我他是育幼院的管理人,以後那裡就是我的家和歸處,可以不必擔心往後的生活。我乖順地點點頭表示理解,不經意聽見後面傳來警察們鬆了口氣的嘆息。

接著他問我名字,這個問題在警察問的時候倒是沒細想過,於是搖了搖頭、告訴他我並沒有名字。

他拍拍我的頭笑了笑,問道:不如就叫白羽吧?


正好是平明尋白羽。


這句話莫名的觸動了某個深埋的記憶,我不自覺抬頭注視著眼前的人,他高大的身影逆著光站在我面前,似是與什麼人的樣貌重疊。

我茫然的盯著對方,微微頷首。

 

來到了育幼院後,與那位管理人接觸反而大幅減少,平日裡大多是由修女照料孩童們的起居與學習,而他則鮮少來此,據說大部分時間都在處理公務忙的不可開交。

畢竟要支持一家育幼院的開支得花上很大的功夫呢,這也是沒辦法的事。我無奈地再次把疑問擱置在心底,繼續咬著筆桿,試圖在修女們再次處罰我未能按時繳交作業前寫完。

在紙張右上角大大的寫下白羽二字後作業終於完成,接著便一刻也沒停的急奔到修女的辦公室遞交出去,總算是趕上了跟大家一同出遊的時間,於是在小夥伴的簇擁之下,乘上了外出的車子前往遊樂場。

 

興奮地將遊樂場中的設施都體驗過一輪後,有些倦怠的我選擇拿著修女買給大家的飲料坐到一旁,看著同行的孩子繼續在其中打打鬧鬧,享受一下獨處的時間。其中幾個和我較為熟稔的注意到了,想再來喊我加入他們繼續;我笑著擺擺手示意拒絕,換來他們幾句玩笑的嘲弄:「白骨精真遜!」,卻被恰好路過的修女聽見然後訓斥了一頓,於是小鬼們一哄而散。

見無人再來干擾,我便輕輕的閉上眼歇息,卻感覺到有人朝著這邊走來,然後一屁股坐下來。真是的,附近的椅子不是很多嗎?非要來和我擠。我睜眼想看看是哪個不識相的傢伙,卻沒想對上了一雙清澈的眼瞳。

管理人先生微笑著,問我最近過得如何。來遊樂場玩是他的主意,想讓孩子們難得開心玩玩,也是想讓我藉機更融入大夥。我笑了笑,也就這樣,沒什麼不好的。

我們就這樣靜默了許久,最後我按耐不住這樣僵硬的氣氛,便將一直以來想說的話語在此時訴諸於他。

謝謝你,我很喜歡這個名字。

他愣了一下才又重拾如常的笑臉,用輕得幾不可聞的低語說道:這只是我該做的而已。

在那瞬間,他的臉上閃過一絲寂寞的神情。

我沒有言明,但是多少猜測到了什麼。

「那麼,你還記得我是誰嗎?」

從椅子上跳起來,我沒有回頭看他的表情,靜待對方的回答。

黑髮的男子苦笑了一下,答案不言自明。

那真是剛好,我也不記得了。漫不在乎地說。

什麼事都不記得了。

不記得也沒有關係的,這是我的使命,一切都是為了等待您歸來。他繼續喃喃低語。

我自然明白這便是桎梏著他一生的枷鎖,套死在他的頸項,讓這人無論如何都必須服膺於我。

『即使過去的記憶都已不復存在,也依然固守的愚忠啊…。』長嘆一聲,我總算轉過身來面向他,注視著對方低垂的眼眸。

如今我們都已經重生了,何不就好好的、像個人一樣的活著?

真是諷刺呢,作為人類而生時卻沒能活得像個人,如今身為非人的我們,卻渴盼如同普通人類的生活。

我被這個想法所刺激,不自覺笑出聲,甚至笑得流出了淚,彷彿這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事。

在這漆黑的幽冥中,我唯一記得的,只有您是我應當敬重、護衛的人,將軍大人。他終於開口,語帶苦澀的,將其所知全盤托出。

所以才是白羽呢。我笑道。

然而,逝者已矣,我並非你所言的將軍。用一種事不關己的語調說著,我不意外地在對方臉上看見驚愕和困惑交雜的模樣。

我啊,是他的執念,無論如何都想要活下去的強烈執念。

所以,為了他最後的心願,這一次好好活著吧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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